王双:我与旗袍
2018-03-09 倾城网 王双 阅读11680
初识旗袍,我还是尚在启蒙的稚童。那时候的人们着装非蓝即灰,追捧的时尚是一身去了帽徽领章的军装。一个点大的孩子会知道旗袍为何物,头功要记给父亲。
儿时家中是军医出身的母亲持家,管束严格。记忆中我的童年大都是在井井有条地读书学习,嬉戏玩乐的时候是不多的。不过也有例外,遇上母亲不在家,父亲便会掩上大门,在方桌上摆出不知何时藏下的酒瓶,配上两样下酒菜,因不擅厨艺,两样菜不过是白水蛋粘酱油,盐水炝花生,极简单却极下酒。几口泯下,话匣子一定会从他儿时的记忆中打开。父亲出身书香人家,启蒙于私塾,因此一生钟爱古文诗赋及一切“旧”的东西。这爱好在当时不能宣之于口,封存在肚,唯有在酒精发酵,独对我这个幺女时,才会如启封的陈年佳酿,缓缓流出,醇香溢满了那间不大不小的客厅,暂时地模糊掉时空。父亲的那些儿时记忆说起来年代久远,而他带着三分醉意的叙述里,细节常有不连贯之处,加上不时夹杂着东一句李商隐西一句陶渊明,很有酒后痴言之嫌。然而这种与平日迥然不同的时光对我有着极大的魔力,所以尽管似懂非懂我仍对那些陈年旧事听得如痴如醉。其中最令我痴迷的是奶奶和爷爷的往事。父亲口中的奶奶,春夏爱穿浅色的旗袍,戴银项圈;秋冬来临之际旗袍则要改用缎料,外面罩上皮袍子保暖。我对这样的装束闻所未闻,向父亲追问旗袍的长相细节。像天底下大多数男人一样,父亲对钗环服饰是讲不出个所以然的,但却很会抽象总结,且深谙留白之道,给了我一句“是你想像不出的好看”。就是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我本不过是对旗袍初有的一点点好奇催化成了一生的偏爱。这是后话。先说奶奶。她原是殷实商家的女孩儿,及笄之年门当户对地嫁给了据说诗书文采颇好的爷爷。婚后俩人伉俪綦笃,和如琴瑟,育下四子二女。可恨良缘招天妒,爷爷竟英年抱病早逝,走的时候奶奶年尚未过三十,腹中正怀着父亲。思念丈夫,忧思不能自拔,奶奶竟然在生下父亲后,吞下鸦片,与爷爷生死相随而去。如此的浪漫,如此的轰烈,在我稚幼空白的灵魂里,奶奶身着旗袍的美丽,为情生为情死的爱情,深刻无比地书写了我此后一生对爱情和美丽的定义。
初着旗袍,纯属偶遇,在广州一个初夏的午后。那时的我已是成年自立,旅居美国,正过着来随风去随意的自在单身日子。
回广州小住,也是为了父亲,庆他的七十大寿。广州的夏季总是烈日当头,端着一付要把一城人都热逃亡的架势。但那年是个例外,每日午后过盛的雨水给温度降了火气,清润过的空气伴一街的白兰花香气,竟勉强能担得上宜人二字。打发这样一个下午,我和闺密相约在一家高档的艺术影楼,做所有时尚女孩都爱做的时尚事,拍美照。摄影师化妆师都很专业,我们各选了几套洋装晚礼服,扮时髦娇俏相,三俩个小时的拍摄很愉快地就打发过去了。将结束之际,化妆师很随意又很适时地建议“再加一套旗袍吧”。闺密听了,哑然失笑:“好老土的东西,不适合我们吧”。生意做久了的人必善察颜,想必是我听到“旗袍”二字时心中的一动也带到了脸上,化妆师放过闺密,径直把一件旗袍递到了我手中:“试试吧,这件好衬你的气质呢”。我莞尔一笑,接过来听话地换上,站到落地镜前。那时离穿越剧流行至少还有十年,而我却已在这个溢满白兰花香的下午,这扇对窗的落地镜前完成了人生穿越的体验。镜中女子穿一袭紫丝菊纹旗袍,鹅黄缎细包边,前襟绕领口起镶着一道二寸宽月白缎暗梅花滚边,一头于襟前绕成如意帖襟,另一头随前摆直垂到绣花鞋面,把身姿拉得苗条修长。盘花扣紧系的领口和一垂至鞋面的长襟装模作样似要收盖起女人所有的风情,可醉翁之意却是凭这一收勾画出了玲珑曲线的腰身。镜中人神情悠闲,目光如水,唯有点奇怪的是一只手抚在颌下颈边,似无意识地轻轻滑动,若有所思。我对这一轻微的举动纳闷不解,一刻之后,如被电光火石击醒,我突然意识到那只手是在寻平日心爱从不离身的银项圈!沉睡于我儿时朦胧意识里至情至圣的奶奶,着一身美不可方物的旗袍,就在这毫不经意的偶遇里温温婉婉,轻轻柔柔的现身在我的眼前!是梦也好,是真也罢,镜中的她,镜外的我,何为真,何为假? 回过神来,我便明白了何谓思念成幻,何谓魂萦梦牵。
在此之后,我自然结束穿越,回到当下重过我时尚女子的生活。以后的岁月里也不乏精彩纷呈的派对,我自会妆扮得光彩亮丽,或小洋装或晚礼服,一场不漏地去尽兴挥霍美丽。但这些所有的快感,都只能屈居于初着旗袍的那份至美至幻的感受之后,再无出其右。
经年过后,与旗袍再度相约,要算是期盼已久的相逢。远离了白兰花香浸泡的广州盛夏,这次的约会和之后日渐增添的故事都将书写在秋日里的金门桥畔。
从离家留学到现在,我在北美已生活了二十多年。在这些岁月里,像许多与我类似的华裔女性一样,我们用异土筑出为自己避风挡雨的家园;从受朋友款待的异乡人成为了敞开家门迎宾纳客的女主人。旧金山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世人所共知她有最领先的现代科技,但未必所有人都知道她还深藏着浓浓的中华文化的底蕴。2017 年,在一个和风煦日的四月天里,于市政厅瑰丽的穹顶下,我与旗袍再度相逢在旗风堂主办的旧金山旗袍月开幕典礼上。不要再像上次美丽却短暂的偶遇,这次就让我与旗袍相约到老,相伴终生。自年初结识了旗风堂和那位有着让人着迷美丽的堂主,我的旗袍情结便从此得到了永久的抚慰。 以前我虽爱旗袍但毕竟穿她的日子少之又少。直到有了旗风堂,加入了展示旗袍文化美的旗风雅韵艺术团,旗袍才真正从我模糊的往日记忆跃升为每日装扮我生活,带给我喜悦的玫瑰。每次在台上展示着这千般美丽,万种风情的华裳,一投足一回首,一颦一笑,不都是在圆我那童年织就的美丽梦吗?美丽人生,在我对一袭旗袍的钟爱里,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实现了,何幸运哉。
旧金山旗风堂第二届《我和旗袍有个约会》主题征文 获奖作品
第二名 王双《我与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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